中國古代民歌整理與解注的文化之維――以“私情譜”文學為考
三、“私情譜”突破“存天理,去人欲”的禁錮
值得注意的是,中國古代民歌的私情言說強烈地彰顯了女性的情欲。在中國古代的思想體系中,“性”“情”“欲”是三個重要的范疇。在先秦時期,“性”“情”經(jīng)常形成互文。正如晚清學者俞樾所說:“性情二字在后人言之區(qū)以別矣,而在古人言之,則情即性也。”但自漢代董仲舒等人開始,便建構(gòu)起“性善情惡”的理論,宋明理學家將這一理論發(fā)展得更為精深系統(tǒng)。天理與人欲就這樣逐漸對立起來,即所謂的“存天理,去人欲”。到了明代中后期,王陽明心學的興起、商業(yè)經(jīng)濟的發(fā)達、市民階層的壯大,都導致了人欲的解放。明代憲宗以后的皇帝大都沉迷酒色,不理朝政,上行下效,在社會上刮起一股縱欲的狂風。“人情以放蕩為快,世風以侈靡相高”(張瀚:《松窗夢語》卷七《風俗紀》)。這股縱欲的風氣反映在文學創(chuàng)作方面,便是以《金瓶梅》為代表的艷情小說、以“三言”“二拍”為代表的擬話本小說等都較多地彰顯了情欲。這些小說的作者、編者們栩栩如生地將眾多欲望的形態(tài)萬花筒般地展現(xiàn)出來,其中就包含對女性生理欲望的描述和呈現(xiàn)。
但是這些受過良好儒家教育的作者、編者們在沉醉于情欲描寫的同時,又保持著一些清醒,不時在故事的敘事中加以干預、調(diào)控,力圖駕馭、規(guī)訓張揚的情欲。因此,這些作品在顛覆傳統(tǒng)道德倫理的同時又都會加上一些道德說教,向讀者灌輸甚至強化正統(tǒng)的儒家道德觀念,盡管兩者的不平衡已經(jīng)使道德勸懲的力度嚴重削弱。如果說正統(tǒng)的道德倫理和小說的非正統(tǒng)文學形式之間還存在矛盾和張力的話,那么在民歌這種更為民間化的藝術(shù)形式中,這種矛盾已經(jīng)降低到最低程度,甚至已不復存在。
法國思想家??抡J為,“古典時代的人發(fā)現(xiàn)人體是權(quán)力的對象和目標”。到了近代,“一種’政治解剖學‘,也是一種’權(quán)力力學‘正在誕生。它規(guī)定了人們?nèi)绾慰刂破渌说娜怏w,通過所選擇的技術(shù),按照預定的速度和效果,使后者不僅在’做什么‘方面,而且在’怎么做‘方面都符合前者的愿望。”在中國古代的男權(quán)社會中,女性的身體就是這樣被操縱、塑造和規(guī)訓的,即所謂的“非禮勿視、非禮勿聽、非禮勿言、非禮勿動”(《論語-顏淵》),“視不凝眸,笑不露齒,坐不當閾,行不褰裳”(李開先:《亡妹袁氏婦墓志銘》)。女性的身體欲望就這樣被壓抑了上千年。
雖然中國古代民歌作者的性別大多很難確定,但有一部分可以確定與女性有關(guān)。據(jù)顧頡剛《吳歌甲集》記載,他曾“聽冶游人說,妓女常有自編歌曲,敘述身世之悲的”。
另據(jù)馮夢龍《掛枝兒》《山歌》注:
琵琶婦阿圓。能為新聲,兼善清謳,余所極賞。聞余《廣掛枝兒》刻,詣余請之,亦出此篇贈余。云傳自婁江,其前尚有《訴落山坡羊》,詞頗佳(《掛枝兒》卷三)。
有舟婦制《勸郎歌》頗佳。(《山歌》卷四)
從上可見,明清時期一些民歌的編創(chuàng)、傳播和女性有著密切的關(guān)系。因此,這些民歌開始彰顯女性的身體欲望。女性已不再是簡單地呈現(xiàn)為男性欲望的對象,有些已成為欲望的主體。如:
繡房中忽聽得貓兒叫。高一聲,低一聲,叫上幾百遭。雌的不肯雄的要。姐姐抽身起,偷把眼兒瞧。瞧散了那貓兒也,不覺羅兒濕透了(《掛枝兒》卷七《貓》)。
繡房兒正與書房近,猛聽得俏冤家讀書聲,停針就把書來聽。“湯之《盤銘》曰:茍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。”圣人的言語也,其實妙得緊(《掛枝兒》卷七《書聲》)。
尤其是后一首,備受推崇的儒家經(jīng)典就這樣被女性的情欲徹底褻瀆了。
明清民歌女性情欲的展現(xiàn)大多采取象征手法,很少是直接的、赤裸裸的肉欲描寫。人類在遠古時期就開始使用象征來表達性愛欲望,這一點已為大多數(shù)人類學家和語言學家所認同。他們追溯各種民間語言習慣和修辭方式的起源,最后發(fā)現(xiàn)都和遠古人類的性活動有關(guān)。如海外學者周策縱認為《詩經(jīng)》中“踐履”“藝麻”“析薪”都是男女性行為的象征詞。明清民歌中的情欲描寫也常采用類似的象征手法。如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