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昆曲

　　有關(guān)昆曲的最早記載，大概要算《徑林續(xù)記》中的敘述：朱元璋有一次問昆山耆舊周壽宜，說：“聞昆山腔甚嘉，爾亦能謳否？”可知昆山腔在明初已為朱元璋所知，元末明初至今昆曲已流傳有六百年歷史。

　　昆山緊鄰蘇州，南宋以來這一地區(qū)就以福庶名滿全國。蘇州自古以來就是個人文薈萃、名勝古跡多存的繁華所在。多少才子佳人、名人軼事出現(xiàn)在這個昌盛、富貴的風(fēng)流之地。

　　明朝蘇州一帶戲曲的勃興與當(dāng)時的經(jīng)濟和商業(yè)活動有關(guān)，經(jīng)濟和文化的繁榮，給戲曲藝術(shù)的發(fā)展提供了必要的條件。作為民間聲腔的昆山腔，是一種群眾性的集體創(chuàng)作，流傳于吳中一帶。后來漸漸得到一些社會上的著名歌唱家的重視。這些歌唱家們聲腔豐富，講究唱法，善于吸收和改革。海鹽腔、昆山腔、余姚腔、弋陽腔是當(dāng)時的“四大聲腔”。在眾多曲家之中，最后能存菁去蕪地集大成，并且把歌唱技法提升到理論的高度民主而加以分析的，就是被后世尊為“曲圣”的魏良輔。

　　魏良輔雖不能說是昆腔的創(chuàng)始人，但他苦心鉆研，改良南曲，因而提高了昆腔藝術(shù)，建立了獨特的歌唱體系，這個功勞是大大的。

　　比魏良輔稍晚，而與他齊名的梁伯龍，是創(chuàng)作第一部用昆腔演唱傳奇劇本《浣紗記》的作者，從此，昆腔由清曲進入到劇曲?！朵郊営洝窡o疑是昆曲史上的一座里程碑。

　　在這其間，足以傳世的傳奇作品不少，最為膾炙人口的當(dāng)屬湯顯祖的“臨川四夢”或稱“玉茗堂四夢”。而《牡丹亭》更是湯顯祖的抗鼎之作，數(shù)百年來一直被尊奉為傳奇的圭臬。

　　二、湯顯祖與《牡丹亭》

　　湯顯祖：字義仍，號若士，江西撫州俯人。我國最偉大的戲曲家之一。生于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，即公元一五五零年舊歷八月十四日。玉茗是指極品白色的山茶花，而湯顯祖酷愛白山茶。他的堂前就有一株山茶亭亭玉立，所以就叫“玉茗堂”。

　　“玉茗堂開春翠屏，新詞傳唱《牡丹亭》。傷心拍遍無人會，自掐檀痕教小伶。”是當(dāng)年湯顯祖寫成《牡丹亭》后的心情寫照。他的“玉茗堂四夢”：《牡丹亭》、《紫釵記》、《邯鄲夢》、《南柯記》，各自貫穿的思想精髓分別是：情、俠、仙、佛。

　　當(dāng)日《牡丹亭》一出，就“家傳戶誦，幾令《西廂》減價”。這個被金圣嘆贊為“第六才子書”的《西廂記》可以說是元劇的風(fēng)月班首。而《牡丹亭》的評價甚至凌駕于《西廂記》之上！

　　那么，究竟為什么《牡丹亭》會引起如此大的反響呢？這與它的時代背景有關(guān)。

　　明朝的思想和道德體系保守而拘謹，長于紀(jì)律而短于創(chuàng)造，恪守規(guī)范，尊崇法理。而湯顯祖卻說“某與吾師終日共講學(xué)，而人不解也。師講性，某講情。”“吾不能與無情之人作有情語也。”他一生為情所使，通觀他的思想脈絡(luò)確實與“情”字相始終，這當(dāng)然與社會理法格格不入?！赌档ねぁ肪褪且?ldquo;情”演繹全局的作品，而杜麗娘則是他達成理想的托體。湯顯祖的“情”，涵蓋廣泛，并不只是指情感或男女之情。它是一種執(zhí)著、一片深意，一種浪漫的理想。一方面，他相信理想能夠達成，他說：“如麗娘者，乃可謂之有情人耳。情不知所起，一往而深。生者可以死，死可以生。生而不可以死，死而不可復(fù)生者，皆非情之至也。”另一方面，在現(xiàn)實環(huán)境中，他明了此愛情故事無法突破理法的隘口，所以以托之以夢的方式使之實現(xiàn)。因此，杜麗娘在全劇終了說了一句：“則普天下做鬼的有誰情似咱！”人間無法實現(xiàn)的理想，只好求諸鬼趣中方的圓滿。

　　湯顯祖曾自謂一生“四夢”，得意處唯在《牡丹》。

　　三、《游園驚夢》與《牡丹亭》

　　《牡丹亭》共有戲五十五出，《驚夢》是第十出。在舞臺上演出將其(指《驚夢》)分成《游園》和《驚夢》兩折。

　　《游園》折中有曲牌［繞池游］、［步步嬌］、［醉扶歸］、［皂羅袍］、［好姐姐］、［隔尾］。

　　《驚夢》折中有曲牌［山坡羊］、［山桃紅］、［鮑老催］、［山桃紅］、［綿搭絮］。

　　一次演出完大約需要四十分鐘，舞臺演出通稱《游園驚夢》。

　　四、《游園驚夢》之《游園》

　　首先，我們來認識一下《牡丹亭》的劇中人物：

　　杜麗娘－－女主角。她除了是一個絕色女子之外，還兼具蔡文姬的才學(xué)、衛(wèi)茂漪端麗的書法；有崔鶯鶯的勇氣和浪漫，還有霍小玉的果決和明銳；更加重要的是在她的性格中，有一種獨特的“反抗”氣質(zhì)。

　　柳夢梅－－男主角。是一個欲取功名的書生，他癡心、多情、風(fēng)流倜倘。半月前，他做了個奇異的夢，夢見自己到一個花園里，在一棵梅花樹下，有一個美人告訴他，他們二人將有姻緣之份，而他在遇到她后才會有發(fā)跡之期，因此他改名夢梅，字春卿。

　　春香－－杜麗娘的丫環(huán)。是個有靈氣又善解人意的活潑可愛女孩子。

　　杜寶－－杜麗娘的父親，太守老爺。他一心想將女兒培養(yǎng)成女流的典范，要女兒待價而沽，尋一位門當(dāng)戶對的“神仙美眷”。

　　杜夫人－－杜麗娘的母親。

　　陳最良－－杜麗娘的老師。一個活到六十來歲從不曉得傷個什么春，也從不曾游過什么花園的老學(xué)究。

　　《游園》

　?。劾@池游］：

　　杜麗娘：“夢回鶯囀，亂煞年光遍；人立小庭院。”

　　春香應(yīng)：“炷盡陳煙，拋殘繡線，恁今春關(guān)情似去年？”

　　---杜麗娘被啼鶯驚醒，處處是繚亂的春光，而她卻一個人寂寞地在深閨內(nèi)院。

　　燒完了沉水香，針線女紅也做得差不多了，一年一年地過去，今年難道又跟去年一樣嗎？

　　杜麗娘令春香命人清掃花園小路，取來放于梳妝鏡邊的衣服準(zhǔn)備游園。

　　接下來就是膾炙人口的[皂羅袍]：

　　“原來姹紫嫣紅開遍，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。良辰美景奈何天，賞心樂事誰家院？”

　　---本來春天這園子里開滿了五彩繽紛的花朵，可到現(xiàn)在只剩下這頹落的斷井和殘破的墻壁。良辰美景要靠天意的安排，又有幾家真的能夠賞心樂事呢？

　　丫環(huán)、小姐在園子里大開眼界，她們合唱道：“朝飛暮卷，云霞翠軒；雨絲風(fēng)片，煙波畫船——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！”

　　---那雕梁畫棟，朝看，好象云飛南浦；暮觀，則如要盡收西山云雨。那雨絲風(fēng)片、煙波畫船如此美麗?？墒?，平常深閨里的女眷們卻把春光看得平凡而知不珍惜。

　　[好姐姐]：

　　“遍青山啼紅了杜鵑，荼蘼外煙絲醉軟。春香?。∧档るm好，他春歸怎占的先！”

　　---漫山遍野開滿了血紅的杜鵑花，荼蘼花盛開，藤絲如煙繚繞；不過，荼蘼一開，花事便了。春香??！那姚黃魏紫的牡丹，雖說是百花之王，可也凋謝得早啊。

　　春香：“看！這里有成對的鶯燕呀。”

　　于是主仆二人合唱：“閑凝眄，聲聲燕語明如翦，嚦嚦鶯歌溜的圓。”

　　---悠閑地看著春光，燕子呢喃聲聲，如初生鳥兒羽毛那么柔軟；黃鶯歌唱，清脆婉轉(zhuǎn)。

　　雖然這園子是如此地吸引人，鳥耳成對，可我杜麗娘卻是影形單調(diào)。“我們還是回去吧”，可春香有點不想這么快就回去，說“這個園子實在是看不厭啊”。“還提她做什么”杜麗娘傷感地回閨房了。

　　[隔尾]：

　　“觀之不足由他繾，便賞遍了十二亭臺是枉然，倒不如興盡回家閑過譴。”

　　---這園子雖然看不厭，但就任由他人去留戀吧，我就是看遍了所有的亭臺樓閣也是枉費工夫，還不如回閨房排遣時間。

　　杜麗娘的春愁，并非玉茗新創(chuàng)。那是從《詩經(jīng)》以來就有的傳統(tǒng)，一如三千年前的那位憂心女子，她說：“摽有梅，其實七兮。求我庶士兮，迨其吉兮。摽有梅，其實三兮。求我庶士兮，迨其今兮。摽有梅，頃筐墼之。求我庶士，迨其謂之。”“嗚呼！傷彼蕙蘭花，含英揚光輝，過時而不采，將隨秋草萎。”

　　而玉茗更翻新一籌：似這般姹紫嫣紅開遍，也盡生生付與斷井頹垣。

　　舞臺上的《游園》到此就是一折戲結(jié)束。接著就是舞臺上的《驚夢》。

　　《驚夢》

　　［山坡羊］：

　　“沒亂里，春情難譴。驀地里懷人幽怨。則為俺生小嬋娟，撿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。甚良緣，把青春拋的遠！俺的睡情誰見？則索因循靦腆。想幽夢誰邊，和春光暗流轉(zhuǎn)？遷延，這衷懷哪處言？淹煎，潑殘生，除問天！”

　　－－沒來由地春愁心煩意亂，叫人如何排譴呢！感春傷春叫人徒增幽怨。我生就形嬌貌美，說什么名門佳配，有一列一列的神仙美眷由我挑，其實不就是白白地耽誤我的青春嗎！我的春困誰又知道呢？這實在叫人難為情。誰能和我共織春夢、共度美好光陰呢？無非是煎熬度日、虛度年華吧！此情無計可問天，除卻夢中見。

　　杜麗娘唱至此處，吞吐幽咽，不能遏抑。

　　杜麗娘自嘆自怨，身子困乏，靠著桌子沉沉睡去。在夢中，她遇見手拿柳枝的柳夢梅。

　　多情的柳夢梅看到自傷自憐的杜麗娘，不禁憐惜地唱道：

　　“則為你如花美眷，似水流年事答兒閑尋遍。在幽閨自憐。”“小姐，和你那答兒講話去。”

　?。忝烂踩缁ㄋ朴?，正是我到處尋找的意中人，卻在深閨里自怨自艾。小姐，我們那邊說說話去吧。

　　杜麗娘含羞不跟他走，柳夢梅拉著她的衣裳唱道：

　　“轉(zhuǎn)過這芍藥欄前，緊靠著湖山石邊。和你把領(lǐng)扣松，衣帶寬，袖梢兒揾著芽兒苫也，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。”

　?。D(zhuǎn)過芍藥欄桿，靠在湖山石邊。我把你的衣領(lǐng)松開，衣服解開，要和你好好地溫存一會兒呢！

　　二人合唱：“是那處曾相見，相看儼然，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？”

　?。覀兒孟笏圃嘧R，為何這么面熟？難道我們就這樣，相逢了連一句體己話都不說嗎？

　　柳夢梅抱著杜麗娘下場，這里也就是《驚夢》的高潮戲了。

　　舞臺上，此時眾花神上場，以合唱和群舞的形式，帶過杜、柳二人的幽會。曲牌為：［畫眉序］、［滴溜子］、［五般宜］。

　　［畫眉序］：

　　“好景艷陽天，萬紫千紅盡開遍。滿雕欄寶砌，云蔟霞鮮。督春工珍護芳菲，免被那曉風(fēng)吹顫，使佳人才子少系念，夢兒中也十分歡忭。”

　　［滴溜子］：暗示杜、柳二人的歡會。

　　“湖山畔，湖山畔，云蒸霞煥。雕欄外，雕欄外，紅翻翠駢。惹下蜂愁蝶戀，三生錦繡般非因夢幻。一陣香風(fēng)，送到林園。及時的，及時的，去游春，莫遲慢。怕罡風(fēng)，怕罡風(fēng)，吹得了花零亂，辜負了好春光，徒喚枉然，徒喚了枉然。”

　　［五般宜］：

　　“一邊兒燕喃喃軟又甜，一邊兒鶯嚦嚦脆又圓。一邊蝶飛舞，往來花叢間。一邊蜂兒逐趁，眼花繚亂。一邊紅桃呈艷，一邊綠柳成線。似這等萬紫千紅齊裝點，大地上景物多燦爛！”

　　在舞臺表演中是以上述曲牌代替了傳奇里的［鮑老催］。

　　杜、柳二人云雨巫山之后，柳夢梅說：

　　“這一霎天留人便，草籍花眠。小姐可好？則把云鬟點，紅松翠偏。小姐休忘了啊，見了你緊相偎，慢廝連，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，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。”

　?。?！這一時刻天公作美，花草為床，幕天席地成全我們。小姐你還好吧！你的秀發(fā)都亂了，珠翠花簪也歪了。你可不要忘了，我們曾這樣地交歡纏綿。(把男女的歡情直截了當(dāng)?shù)卣f了出來。)

　　二人又合唱道：“是那處曾相見，相看儼然。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？”

　?。F(xiàn)在相逢，何止是說說體己話呢？早已經(jīng)是巫山云雨楚陽臺的歡會了！

　　《驚夢》這一出在此已漸進尾聲，柳夢梅對杜麗娘說：“姐姐，你身子乏了，回去歇息吧，我要走了，我會再來看你。”

　　這時候，杜麗娘醒來，發(fā)現(xiàn)那一晌留情、須臾歡暢原來都是美夢一場，便覺失落萬分：

　?。畚猜暎荩?/p>

　　“困春心游賞倦，也不索香熏繡被眠。天啊，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。”

　?。沂且抛l春困才出來游園，現(xiàn)也累了，卻不想就此躲進香熏繡被里去睡覺。天啊，真希望那夢兒還未走遠。

　　《游園》是杜麗娘“夢回鶯囀”，讓啼鶯給驚醒；《驚夢》是“沒亂里，春情難譴”，由醒入夢，最后夢醒。

　　《游園驚夢》全劇結(jié)束。

　　試看《召南·摽有梅》：

　　摽有梅，其實七矣。求我庶士，迨其吉矣。  摽有梅，其實三矣。求我庶士，迨其今矣。  摽有梅，頃筐墍之。求我庶士，迨其謂之。

　　這是青年女子要求及時滿足婚嫁愿望的詩，其感情何等和婉。如果以此與《牡丹亭》中杜麗娘對愛情的渴求相比較，就可看出其間的巨大差別。

　　吾生于宦族，長在名門。年已及笄，不得早成佳配，誠為虛度青春。光陰如過隙耳。（淚介）可惜妾身顏色如花，豈料命如一葉乎！

　　〔山坡羊〕……則為俺生小嬋娟，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。甚良緣？把青春拋的遠。俺的睡情誰見？則索因循靦腆。想幽夢誰邊，和春光暗流轉(zhuǎn)。遷延，這衷懷那處言？淹煎，潑殘生除問天?。ā赌档ね?middot;驚夢》）

　　這是多么強烈的渴望，多么深沉的痛苦！《摽有梅》與此相比，只不過是一種微溫的要求罷了。而這也正是理所當(dāng)然的：既然個人在社會上只處于從屬的地位，自我是克制的對象，個人的要求自不宜強烈，以免喧賓奪主。《詩經(jīng)》的“樂而不淫”、“哀而不傷”、“怨而不怒”等等特點，就是由此而形成。到了湯顯祖的時代，出現(xiàn)了一種比較尊重個性、肯定欲望的思潮，所以上引杜麗娘的說白和唱詞就有些哀而傷、怨而怒，而當(dāng)她在夢里與柳夢梅相會時，更顯示出了樂而淫的特色。

　　昆曲《游園驚夢》部分樂譜：http://shangwufuwu.com.cn/gepuqupu/xiqu/others/35494.html